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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07-龍的貪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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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分鐘前。

“他又遲到了。”

澀澤慢慢拖動酒杯,水痕就在日光裏極為刺眼地劃進果戈理的心裏。

“您們似乎挺熟悉的?”果戈理問他。

“老朋友了。”澀澤簡單地說。

果戈理悻悻地。“哦……”

陀思妥耶夫斯基越是活躍在公眾的視線當中,他就離果戈理越來越遠。離只屬於他們兩人的那一小段回憶越來越遠。哨兵握緊拳頭,隨後脫力地松開它。他原本打算在這裏待到天荒地老,現在卻被澀澤攪得坐不下去。一根針似的酸楚釘進他的心上。

“他在辦公室,您直接去找他就行了。”

他起身欲走,手腕被對方冷不丁拽了一下。

風驟起,把他的帽子刮掉了。一束微風鉆出手臂,化作利刃企圖撕裂澀澤的手指。澀澤吃痛,他縮回手。對方手背上的紅腫,令回過頭來的果戈理心下一驚。他略有愧疚,將自己縮緊在白袍子裏,隔離袍發揮效用讓這陣邪風又消散了,果戈理彎身撿起帽子。

“呃……抱歉。”

他低著頭,因此也錯過了澀澤龍彥眼裏閃過的一絲狂喜。

澀澤這才認真打量起這個哨兵。

絨球隨長辮在光線裏搖曳著,和果戈理潛藏的肅殺氣息形成迷人的張力。這種天壤之別在澀澤眼中勾勒成型,他將身邊的凳子拉出來,擋住了果戈理的去路。

“您這是幹嘛?”果戈理擡起頭,看到澀澤龍彥打了個響指,把服務生招了回來。澀澤龍彥的態度出現某種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口氣也好了些。

“我改主意了,你坐。這單我全付了。”

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張羅,澀澤從服務生遞來的酒水單上隨手點過幾樣,昂貴的金額讓哨兵眼睛發直。

“隨便點些好酒,跟我是不用客氣了。”

“這麽破費?不用了吧!”

全從菜單的末尾開始看酒,下的單不是六位數就是七位數。這這到底是個什麽人啊!?果戈理試圖婉拒,卻被按著肩膀坐了回來。

“我也是費奧多爾的老朋友,怎麽了,我點的酒不能喝?”

“這……”他這麽一說,果戈理還真有點不想喝這酒。但他換了個理由,“在中午喝酒的話,被同事看到會被罰款的呀!”

“一杯酒的面子也不給,估計是費奧多爾故意讓你這麽做的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果戈理只好憋屈地等著酒上桌。

不舒服的感覺,在他嘗到平時喝不著的、不知何名的高級法國葡萄酒之後一掃而光。香氣讓他不敢多喝,怕慣壞自己的舌頭,他聽澀澤說了一遍這酒的名字,沒聽懂,裝模作樣學對方品酒的姿態啜著又喝了幾口,慨嘆起來有酒就是消愁。

資本主義有錢人的生活啊……

“說起來,您有什麽事還是直接找高級向導本人談嘛,”他盡量放慢速度,結果還是幾口將酒喝得差不多了,他瞅瞅對方,“我和他其實也有七年沒見面了。”

“嗳,我也想,他現在可沒空接待我。”澀澤輕晃著葡萄酒的液面,“前不久他惹的麻煩,應該也快顯出來了。”

隔著寶石一般的酒液,澀澤凝視自己的手掌。白皙的指肚被黑套指袖襯得倒是精致,但上面古怪的觸感還沒完全消失。果戈理身上那件衣服,如果沒猜錯的話,是獨屬於英國“鐘塔侍從”的內部用品。那東西他只是聽說過,剛才遮斷了他的大部分感知。

“我在一層就看到你們。看樣子,閣下並不知道福澤諭吉是做什麽來的吧?我原本還以為他會想辦法借用你的能力躲過一劫呢,說實話,我挺意外。”

果戈理嗆了一口酒,“躲一劫?”

澀澤的餘光掃回來,“他沒和你講?”他揚了揚眉毛。

“福澤諭吉是日本方面派過來的代表,名義上是代表。其實所屬一個新生的特別行動小組。你明白嗎。福澤的小組是因為專門某個案子才建立的,雖說也管一些別的事,介乎政府和黑手黨之間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實際上,光看成立的時間就一清二楚了。這個組織是兩個月前剛成立的。”

“怎麽回事,”果戈理一頭霧水,他確實不怎麽關註國外的動向,也不需要關註,“這位福澤是做什麽的?”

澀澤瞥他一眼,決定對這人半張著嘴的蠢樣視而不見。

“當然是過來調查你的朋友費奧多爾的。”

“兩個月前,日本出了一件驚動橫濱上下的盜竊案。這你不會沒聽說吧。日本哨向科的部分基因樣本不翼而飛,直接導致五百多名士兵的提前退伍。”

澀澤喝著酒,語調悠悠地說著。

“士兵的基因樣本都是具有獨一性的,就和一個人的身份證明一樣受到統一管理。但是,又不太一樣。橫濱為了解決這些軍人的問題可是花了不少功夫,他們的樣本被盜,很可能就會被敵方掌握全部的思維結構。明白了嗎?這些士兵只能廢棄不用了。”

他將酒杯安放了下來。

他對這杯酒的口感並不太滿意,酒儲存得太欠妥當,想必沒有嚴格控制保溫酒窖的溫度,香味過早地變澀了。

“新俄羅斯也不希望自家唯一的高級向導被人亂潑臟水吧,但是真可惜。”

見果戈理還沒有跟上思路,他直白問了一句。“你知道是誰偷的樣本麽。”

果戈理感覺身上的披風立刻變得沈重下來。他想起那封信。

“……費、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?這不可能吧……”

“我只是向你講述一個事實。至於信不信,那是你要處理的問題。是我邀請他幫忙偷的,因為這個世界上,只有高級向導有可能避開全部的追蹤。”

澀澤龍彥手中把玩著杯旁的紙墊。撥弄紙張的邊沿,手底下“啪”一聲輕響,方形紙片就扣回桌上折成了兩半。

他真想三兩句話也破壞掉這兩人之間的淺薄羈絆。

就和這斷這張紙片一樣簡單。這麽一個消息閉塞又無憂無慮的劣等哨兵,虧得能獲得那個費奧多爾的賞識——

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太多事沒有告訴過尼古萊·果戈理了,澀澤想,既然果戈理光是聽到盜竊就開始驚訝,那他很可能,根本就沒把任何的真話告訴過這個劣等的哨兵。

如果他此時講講那場偷竊的細節,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橫濱共事的時候,和他們一起殺了幾個目擊現場的平民和小孩。

或者,他再實際的一點:如果他現在就直接告訴對方,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為了自己的安危,才臨時把果戈理調出來的。他就是利用他——

這個人還會像剛才那樣做出讓人掃興的驚訝臉麽?

還是會稍微有趣一點,露出截然不同的憤怒的神色呢?

人和人之間的信賴如此脆弱,把時機處理妥當的話,關聯一眨眼就會斷了。

澀澤彈了彈杯墊,但他並沒有沿著自己的興致,去多說什麽。

在等待果戈理消化信息的停頓裏,他只是隨手撕開手中的紙片。如果他現在像破壞這張紙片一樣,壓斷哨兵和高級向導之間的某種信任,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後知道了,不僅要故意耽誤他原初的計劃,或許還會返找起他的麻煩。

算了……

他換了旁邊一枚完整的杯墊重新折弄起來。得不償失。

當果戈理眼中的等待總算多過驚訝,他才繼續說下去。

“就像普通人登記的指紋或相貌照片,能夠證明一段時間他的合法身份。每位具有特殊能力的士兵,都需要在入伍之前留一點血樣在塔內儲存。這一點您知道吧——”

“退役後予以正當銷毀的那種東西吧,每個國家在細節處理上有些許不同,本質上一樣。我聽他們說過,就是留個底嘛。”

澀澤瞧了他一眼。

“——這麽說,你自己果然沒有在俄羅斯塔留下過身份證明?”

“我沒有啊!我的體質您剛才也瞧見了,沒人能近身。”果戈理大咧咧地,“又不能直接給我遣返回老家去,所有特殊能力群體都要隔離嘛!這是國際法。上頭沒少為我這事兒犯愁。”

“我知道,因為費奧多爾都和我說了。”

果戈理剛有點變晴的表情又沈下去。

澀澤瞧著他這點較真的氣度,他拖起下巴,此人倒是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好把控得多。他將桌面上的杯墊連同剛折斷的兩片擺放在一起,瘦削的指尖依次點著那三張紙:

新俄羅斯,英國塔,日本哨向科。他說,除了這三個機構之外,北歐也有研究思維構造的工程。

“不過,僅僅停留在研究階段。世界上有三個國家已經把研究轉為實戰應用。英國在這方面走得最遠,畢竟它是哨向塔的起始國度,你們新俄羅斯的歷史尚短,發展速度倒也驚人。”

果戈理聽著。雖然他不常關註新聞,這些他倒也知道——

“但是這和盜竊案有什麽關系?”

“關聯重大。這麽說吧,他找上你就是因為這件事。”澀澤富有耐心地解釋,“你的樣本無法提取,這意味著,你並沒有被新俄羅斯掌握到弱點。你這個人目前在哪裏,接下來又想去哪裏,塔都無法隨時觀測到,更沒有辦法實現預測。”

“……預測是預測不了,但我也在服役嘛。”

“其他士兵並不是如此。他們從剛進塔開始,就完完全全是軍隊的傀儡。而你不是。你不是一個傀儡士兵,國家不僅沒辦法給你註射芯片,連最基礎的血樣研究也開展不了。無法研究你血液中暗藏的思維構造,無法推導你的行為模式……你明白了嗎,他們根本控制不了你。”

澀澤龍彥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貪妄。他談到自由的時候,偏過頭,撩開自己左側脖頸處的碎發。在他蒼白的脖子上有一處淺淡的疤痕。

“你就和現在的我一樣,沒有芯片,沒有樣本,是個完全自由的人。”

陽光落進澀澤赤紅的眼底,就像撒旦的蠱惑一樣動人。果戈理半張著嘴。

“自由……您說,我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?”

所以組織才一直不讓他正式去上戰場……磕磕絆絆服役的生活,正在越發明朗地,在他腦海中變得清晰而富有邏輯。他想起這幾年內令他心痛地誤傷事件。原本用不著這麽費勁的,他在地下室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苦笑。為什麽組織不直接除掉他呢?

為了得到他的基礎資料,塔費了太多功夫,連他本人都覺得太麻煩了,他們肯定也早就想處理掉他。

所以……所以。

果戈理明白了。

所以他這些年之所以沒有被組織處理掉,沒有正式登記在案,又能養老似的無所事事留在新俄羅斯塔服役,這些都是因為身在高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暗中在保住他——他再一次把“好運”送給他了。

在果戈理失神的思考裏,澀澤聲音不帶感情繼續說下去。

“費奧多爾幫我盜回了血液樣本,是稍微費了點功夫,不過,從長遠來看,我們都認為這是必要的。”

“第一步已經於兩個月前就邁出了,我原本想等他再潛伏半年,等到國際上把盜竊的問題,全歸結到‘鐘塔侍從’最近的諜報失誤裏面。誰知道這個福澤卻被日本派出來了。顯而易見啊——日本早盯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。”

“我勸過他好幾次。可他這個人,在別的事上殺伐果斷,對你卻是拖泥帶水。當然了,從剛才的接觸我倒是也有幾分明白。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,能預料的事太多,超乎控制的事卻幾乎沒有。你的這種□□的體質,對那個人來說,大概是個難得可以消遣的對象吧。”

說到這裏,白發青年露出了某種不易察覺的孤單神色。一縷發絲落寞地從他的肩頭卷落,他想起堆在某處角落再也寄不出去的信件,他的消遣對象已經不在了。

“也罷,我倒也想看看,讓他多耽誤兩個月的哨兵到底有多大能耐,怎麽,”澀澤寥寥擡眼,“話題才剛始有一點興味,閣下這就急著走了?”

他看到烏克蘭人將帽子緊緊壓在胸膛,緊咬的嘴唇正在勒成一條細縫。

陀思妥耶夫斯基剛才沒挽留他,並不是因為他不想挽留了。他也並非澀澤以為的一個消遣對象。

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世間的興趣很重,不是澀澤這種冷眼旁觀而不插手的人。參與盜竊活動的原因他尚不清楚,可現在不是再繼續這樣毫無緊張感探討什麽國際大問題的時候了……

他現在就應該回到那個人身邊,立刻回去,馬上回去。澀澤說了,陀思妥耶夫斯基原本就直望著果戈理能保護他——

這麽重要的事,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什麽不直接跟他說呢!?讓這個世界先愛怎麽著怎麽著吧!

“抱歉!我們有機會再聊!”

澀澤冷眼看著此人沖出咖啡館,他估摸著這個時間,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事情還沒辦完。但他也懶得再繼續幫對方收拾爛攤子了,他又沒有這個義務。他對新俄羅斯的血液標本垂涎已久,已經快要等不下去。

他閉著眼,又聽了一會兒咖啡廳裏播放著的老鋼琴曲,伊戈爾·克魯托伊的曲調並不合他的口味,藤椅做得粗糙,酒更讓他掃興。他末了想,只有那哨兵沖出去的樣子,倒叫他想起幾分三島當年的蠢樣子來。他懨懨地靠在白藤椅上。

讓這哨兵自己折騰去吧。

等《悲傷的天使》一曲終了,烏克蘭人的腳步聲斷在隔音墻內。澀澤龍彥付了款,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塔的頂層。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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